Mars

七日谈(清圈新人,请多指教)

第一天

(年羹尧)

九月初的天气,放在西宁或是西安当是秋意已浓了,可在杭州却好像刚出伏没多久,有时静坐也会背心冒汗。我每夜心悸的老毛病依旧在犯,一月不到的功夫,连吐了数次血,夜间常惊醒呆坐床畔,欲回忆梦中事,竟是面容模糊一片。

一日,我这个杭州旗营新鲜出炉的闲散章京,无事游荡之际,见西湖波光潋滟,向渔家借了一叶扁舟入湖中游玩,途中竟下起大雨,我欲弃舟登岸避雨,匆忙前行时相问船上人,“岸上何处?”

那舟子的面容隐在斗笠下看不分明,郎声应答:“岳王葬身处!”我听不分明,只隐约有“葬身处”三字入耳。湖中风大浪急,吹得这小舟如江河一浮萍,我仰头见空中乌云处乍响的惊雷,随之舟翻入水。

说来也怪,那水漫过头顶,我不觉难以呼吸,只看得自己这短短数十载浮生,亦如潮水漫过身躯。

我看到了二十一岁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的年羹尧,那时候的我可真年轻,看起来比我现在这副瘦竹竿的样子还要胖些。我看着那张脸笑了起来,不知怎么回事,想到了一个西宁相处颇久的故人。他这会儿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抽条了没,总不至于像在西宁时那样发胖吧。

那年轻时的年羹尧手中握着圣人书,嘴里念的是子曰诗云,在我面前被一个浪头冲没了。一转眼我瞧见了我不久前才梦到的亡妻,她梳着两把头站在垂花门下等我回来,温柔可亲宛如昨日才见。

我忍不住想上前去伸出手,握住亡妻那双正理鬓边乱发的柔荑,可她却只在我面前一转身叫我扑了个空。我那双伸出的手,被骏马带起的烟尘拂过,马上坐着一个桃花眼的青年,他和正在翰林院里坐班的年羹尧打马擦肩而过,向着铁狮子胡同的方向去了。

于是我知道了,他年轻时还不算胖,因而显得那双桃花眼在脸上分外有神惹人注意。

大约是有了少年的九王,年轻时的年羹尧就不稀罕了,比起我现在也无非就是书生意气更足些。我看意气风发的自己看了几十年,可看年轻的九王看得却少,脑子里一想九贝子,想到的只能是西宁城中那个和我喝过酒后,说自己心里憋屈的中年胖子。

那人勒马停在了铁狮子胡同口北面,我看到他的亲信太监何玉柱出府来将人匆匆迎了进去。那府邸的另一侧是曾经的雍王旧时潜邸。

联想到我驻军西宁时,皇上三番四次来信要求我密奏九贝子诸事于朝,彼时西北不宁,我忧心军务尚来不及,如何有闲心去寻恩主之子错漏。

而此刻于混沌中见故人过往,我不知该笑一句他妄自机灵却轻信豺狼,还是该叹一声他义气为重倒也惹人生怜。

我看着他进去那道门中,像奔赴一场期盼已久的盛宴,浑然不知这一切落在这府邸主人邻居眼中,就像丧钟静候长鸣。

还没等到他从府中出来,这旧时景象便俱散在水流之中,向我迎面打来。

我仰头躲避,却怎么也冲不出近在咫尺的水面,圈圈点点的涟漪震荡出浑浊的泥,我便在这晕黄污浊的水中看到了初升的月亮,和西宁城头一样的月亮。月下不止有困于水底的我,也有被革爵囚禁的他。

昔在西宁,吾与九王月下共饮,仰头见月,其色皎皎,今各陷囹圄,唯仰头见月之际,其色如昔。

那水面上渐次浮现出我曾经的恩主已故圣祖仁皇帝同我密谈时的热河行宫,我有时在想,是否是我太爱将圣祖皇帝与今上做比,所以举止未免荒诞,可我在康熙一朝历显位十余载,早已无法将自己沉下去对今上俯首帖耳。

十四贝子、延信贝子、廉亲王、隆科多还有怡亲王,这些我曾经或并肩作战或感慨万千或不屑一顾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划过,最后一个已经开始发福的中年人定格在我眼前。

我以往见他时,每见他一次都爱把前次见面的回忆拿出来比照,看看这人又胖了几分,久而久之便忘了他瘦时的样子。等圣祖爷驾崩后,我便再未这样做了,因为他后来着实发福得离谱,只有那双眼睛我还认得。

我听闻他被革爵的消息时,已是自身难保,又陆续听说了皇帝折磨他的种种手段,心里只想着要是下次再见,也不知道他又变成了什么模样,我的眼力也日渐差了,还能再凭着眼睛把人认出来吗?

皇上把九王派到我军中监军时,我心里是庆幸的,大约是我对自己太自信了,我认为他来到我这里远比被派去为圣祖守陵或是被派驻去其他地方要好得多,他只要到了西北,总还是能继续做他的财神九王爷。

只是我到底高估了自己,我高估了我在西北的稳固远达不到据一地而挟君上,也低估了皇上,低估了他置自己兄弟于死地的决心,低估了他对臣下的忍耐远不如他的父亲。

他初到我甘肃军中时,刚为圣祖爷守完百日,一张脸比先前我见他时竟还胖了些,真难为他的眉眼还能在这张脸骤胖时找准自己的位置,然后在见到我时朝我一皱眉一瘪嘴,带着些不屑相处的意味。

我猜他是因为圣祖驾崩后,罗卜藏丹津与准格尔部联手意图反叛割据西北,而本该再度挂帅的大将军王十四贝子却因为皇帝忌惮,不敢任用,反而让我这个辅佐大将军王的汉人文官掌了大将军印为帅,心头不忿。

若非后来西北战事吃紧,朝廷又迟迟拨不出足额的军饷,我恐怕在西北这段时间,与他都只能是敬而远之。

皇上几次三番批我奏折,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将“防九贝子要紧”这些话,车轱辘似的念来念去,我初时还在折子后认真回上几句,后来见多了,便也将先前回的话,改几个字抄上去了事。

岂料这厮在西大通还不肯老实呆着做生意,偏偏上赶着给皇上写奏折求回北京,皇上将此事转告与我,倒惹得我里外不是人,哭笑不得。

我心里有些恼恨这位按说天性聪颖的九王,他是真被皇上气得脑子没了不成,不然如何看不出这西大通的房屋营造缓慢,我迟迟不派兵伴守的用意。

他倒好,与我见面时,依旧把那张脸皱成包子,倒打一耙埋怨我如今只知道做雍正鹰犬,手下的黄喜宁看他看得紧,浑然不念他送过小荷包的情分。

惹得我哑然失笑,笑指着这繁华了不少的西大通与他道:“九爷,若是年某人真将您看得紧,哪来的这商户云集寻九王的西大通。”

那晚,我二人在山野间对饮良久,我早知他有时醉酒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却也难得见他酒后失态如此,只差把脸全埋进酒坛中醒醒,扯着我的袖子擦脸上的酒水泪痕。

他嘟囔着:“我要回北京去,去找八哥!”又抽了抽鼻子怒骂,“老子都不打算膈应老四了,还他妈被撵来西宁,派他的奴才咬着我不放!”

我心道:“您可是刚才用我这个奴才的袖子擦脸呢……这么快就搁这儿当着我面骂了……”可想了想,还是没把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就这么就着这个姿势,一面听他低声骂皇上,从小时候喜怒无常到登基了挑他母亲宜妃丧礼不恭之处,一面琢磨着怎么给皇上写折子,说我劝住了九贝子回京。

西宁城下战事胶着,即使朝廷自西安调遣粮垧亦是杯水车薪,眼看西宁遍地烽火,我有心上折子将这人从西宁暂移到后方,却又苦于上奏后皇上那连篇累牍的回复而作罢。

他却自己找上门来问我,八旗与绿营兵丁近日因军垧故,多有怨言,我这个大将军怎么干到后面,垧银都快发不出了。

我那时因为皇上命怡亲王上下查查亏空,闹得川陕鸡犬不宁而头痛心悸得要命,上奏折请求皇帝暂停对前线官吏的清查,又被怡王迁怒。看到这人站着说风凉话的模样,只想着向这位财神爷伸手讨点了。

于是由得他大摇大摆往我的帅帐中一坐,摇着扇子一脸纨绔样道:“好说,爷我膈应老四是一回事,这西北是我大清的西北,断没有兄弟置气,置家业于危难之中的道理,年大将军要我出力,只消说个数便可!”

他说这话的样子倒像个真财神,好像我讨求的只是一匣子西洋荷包。

后来,大约是战后皇上终于有精力腾出手来收拾他这位九弟,也终于发觉出我这位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上奏的折子,对九贝子多有回护。我被调往杭州,贬为闲散章京,他也换了看守之人。

我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换我喝得酩酊大醉,与我有师生情同袍义的岳钟琪成了壁上观者,不能也不敢与我徇私,为我进言。与我有同袍谊的伊都立正迫不及待一面与我叙旧情,一面抓我的错漏之处……我拔剑四顾,只叹得皇上下了一手好棋,拿准了众人人性。

醉里,听他问我为何皇上步步紧逼,我却始终不肯在奏折上拿他大做文章,我被他问得烦了,回怼道:“若是早知拿九爷错处,便能消灾避祸,年某必然一天寻九爷十个错处上奏!”

他有无将这醉话当真我不知道,只在困倦中听他道:“亮工,我再送你个小荷包吧……不是西洋式样,但我喜欢得紧。这荷包我命人绣了一盒,下次要能再见,记得找我讨。”

我酒稍醒的时候,他已经命奴才驾车走了,倒是迷糊时听到的小荷包正放在我手边,那上面绣着先贤传道与一行小字,是我开蒙后不久便读的《孟子》,“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

再问岸上何处?无非擒吾之所……

我在杭州衙门处,被啼哭的妻儿姬妾簇拥着,审我者拉锡问我蒙受皇恩,可有愧否?我却有愧,对父兄、对妻儿、对小妹,因我一身,累众亲至此,愧见九泉之下。若问悔否,此心不知。

倒剩一遗憾难诉于口,只能泉下去讨,异日过望乡台前,需乞孟婆寄言,百年之后,见京师帝子唤爱新觉罗·允禟者,替吾讨一匣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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